回家

时间:2022-10-26 19:45:03 来源:网友投稿

海飞 1971年12月生于浙江诸暨。现居杭州,供职于浙江省作协。曾在《收获》《人民文学》等刊物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,大量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等多种选刊及各类年度选本选用。获人民文学奖、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等多个奖项。著有小说集《麻雀》《青烟》《像老子一样生活》等多部,散文集《丹桂房的日子》《没有方向的河流》等多部,长篇小说《花雕》《向延安》等多部,影视作品《旗袍》《大西南剿匪记》《隋唐英雄》等多部。

爱你的家,爱你的父母儿女,爱你的仇人,爱你身边一切的事物,爱云朵、大地、稻谷,以及所有的事物,爱这个世界……让耶莫里娜的光,穿透黑暗。我要回法国了,我要回我的安纳西。

——法国传教士 杜仲

开场

蝈蝈蜷缩在电影厅的沙发椅上。他已经85岁,该是活一天算一天的年龄,所以他苍白的头颅就会动不动无力地垂下去。他的个头很小,却穿着明显有些宽大的衣服,使得他看上去像一个藏在麻袋里的人。他觉得该死的冷气就快要把他给冻成冰块了。这让他想起虎扑岭伏击战的那个寒夜。那时候风从四面八方吹来,他蜷在战壕里啃一只生冷的地瓜。

这里是中国杭州。西城广场。UME国际影城7号影厅。

蝈蝈的左手握着一纸杯薯条,孙女赵念秋一本正经地说这薯条是土豆做的,蝈蝈却一点也没有吃出土豆的味道来。他患了严重的白内障,看出去银幕上是白晃晃的一片,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敞开着的入口。他不停地吃着薯条,心里却在想着一个奇怪的问题,赵念秋,一个露着长腿穿着短裤和红色运动鞋年轻得一塌糊涂的姑娘,是怎么把自己骗到电影院的?

然后他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。他的内心欢叫起来,仿佛是闻到了火药的气息。那块灰白色的银幕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奔跑与晃动,接着逼真的机枪声抽羊癫风般地响起来。蝈蝈的血液开始如一条暗红的河一样快速流动,他的呼吸变得急促,仿佛看到了七十多年前满目疮痍的秋天。那个十分平静的秋夜,虎扑岭一场伏击战的帷幕就要被火药撕开……

第一部分 逃跑的秋天

1/虎扑岭就是我葬身之地

1

一只蛤蟆睁着懵懂的眼睛,笨拙地爬过一块潮湿的巴掌大的山石。透过层层叠叠的雾气,它看到壕沟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堆人,还看到一个少年腰上挂着的军号。它在军号边上逗留了好久,胸有成竹地认为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。天气转凉,已经听不到半个月前还十分闹猛的秋虫声,蛤蟆不由得叹了口气。这确实是一个忧伤的秋天,它这样想,并且懒洋洋地向前蠕动了半步。它突然记起冬天已经不远,它必须要找一处可以安身的洞穴度过潮湿而寒冷的季节。它再次抬起臃肿的眼睑时,看到了十五岁的少年号兵蝈蝈,正瑟瑟发抖地啃一只地瓜。天空无比辽阔,尽管天地间隔着层层叠叠的雾气,蛤蟆仍然能感觉到天空就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。

蝈蝈藏在一身肥大的军服里。摩托化装备的高岛师团冈村联队,或许正穿过雾水向他所在的国军35团埋伏点迈进。张团长在一个多小时前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检查阵地,35团将要和新四军金绍支队在虎扑岭联合夹击岗村联队。巡查阵地的张团长看到抱着美式卡宾枪蜷成一团的蝈蝈,就伸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。蝈蝈一声不吭,他懒得呻吟。他的身体每天都在拔节,那条去年发下来的军裤已经短了一截,瘦得像麻秆的腿让他看上去很像一只丹顶鹤。

一场战斗来临以前,虎扑岭安静得仿佛整座山岭都已经死去。蝈蝈开始在雾气腾腾中想念老家临安,临安是一个屁股大小的县城。如果在往常,秋天正是上山打核桃的季节。

蝈蝈特别盼望能回家上山打核桃。

2

张团长在野战帐篷里喝酒。他是站着喝酒的,他边喝酒边哼着一出目连戏,听上去有些鬼哭狼嚎的味道。一碗酒下肚,张团长拖着一条瘸腿,在帐篷里摇晃着走来走去。他是绍兴孙端镇人,以前是镇上的算术老师,后来带着一面算盘去牛村当上了只有七个小学生的校长。他觉得老是算数字没意思,就跑去投了军。那时候他班、排、连的战友,在大大小小的仗中差不多都死光了。而他除了一条腿被三八大盖粗大的子弹打穿一个洞伤了筋骨以外,基本上该在的都还在身上长着。他觉得这是一种运气,一个人如果能平安活到老,是需要运气的。他运气好所以他在一次次扩充兵员后当上了团长。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光宗耀祖,当上团长让他觉得自己威风八面。但不管走到哪儿,他却一直没有丢掉那面陈旧的镶着铜边的算盘。那算盘是他在鲍同顺酱园当账房的爷爷留给他的。爷爷弥留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他说,学一门手艺就有饭吃。

张团长停止唱戏,又喝下一口酒的时候,帐蓬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。七名衣衫不整的士兵被拖进来扔在地上。督战队数名队员的枪管都对准了地上的七名士兵。张团长慢慢地拖着瘸腿走了过去,突然一脚踢翻了一名地上跪着的士兵。张团长蹲下身,隔着一拳的距离脸贴脸地和那名士兵对视着。士兵吓得簌簌发抖,像是被冻坏的样子。张团长喑哑地笑了,说你是怕死还是怕冷?

士兵说,长官我们不想打仗。

当兵不打仗?那你们想干什么?

我们想回家。

张团长笑了,轻轻地托起了士兵的下巴说,小杂种!你还有家吗?

帐篷外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张团长的目光,他回头看了看,看到帐篷门口挤了一堆士兵的脸,显然都是来看热闹的。看上去他们的脸都有些浮肿,像一团团发酵的面粉。张团长看到了其中一张少年兵的脸,这是一张属于蝈蝈的刚刚开始长胡子的脸。蝈蝈每一根胡子都感到了惶恐,他知道按纪律逃兵的下场是什么。果然他看到张团长脸上浮起了向日葵一样的笑容。

张团长说,节约子弹。

督战队员迅速地收起了枪,没人能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拔出匕首的。帐篷门口的人只看到督战队员麻利地用手掌托起逃兵的下巴,手一挥,逃兵就倒在地上不停地蹬腿,鲜血很快在地上洇了开来,像一张摊在地上的军用地图。蝈蝈瞪圆了眼睛,他清楚地听到了匕首入喉时“噗”的一声脆响,这让他的头一下子大了,身体开始发热,浑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人杀自己人,就在这时候蝈蝈见到了黄灿灿。黄灿灿长得像一块铁疙瘩,矮腿,粗腰,厚嘴唇,皮肤黑亮得像一根泥鳅。黄灿灿连滚带爬地撞开人群冲进了帐篷,扑上去抱住最后一名还没有倒下的少年兵。蝈蝈看到那名少年兵和自己差不多年纪,裤子被尿淋湿了,黑了一片。少年兵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白花花的一片,他的鼻孔里甚至冒出了一个鼻涕泡。他大声地喊着叔叔,哭的样子有些难看,小眼睛和大鼻子全都挤到了一块。他说叔叔我想回家。黄灿灿的脸上顿时也白花花地湿了一片,他转过身用膝盖走路,跌扑着抱住了张团长的那条瘸腿。黄灿灿语无伦次地说张团长,留我侄子一条命,我哥嫂单传,就他一个种。再说春芽是咱们村的人,你好歹也是咱们村的女婿,你要杀就杀我黄灿灿,我黄灿灿命不值钱,团长,团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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