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所有的灵魂都有翅膀(短篇小说)

时间:2023-08-03 10:50:04 来源:网友投稿

东篱

刘月白已经是第五次提出要回老家了。刘月白回老家的理由其实很简单,就是给她已经过世的男人王富烧几刀纸,点一炷香。他活着时他们打了一辈子,他们的婚姻是被口水诅咒过的,男人死了,战争也就结束了。可刘月白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结束,她其实还有好多话要对王富说。她从来没想过,有一天王富会像躲猫猫一般从她的生活里消失,她不习惯没有争吵的生活。其实王富不擅长吵架,但他活着,她就有个靶子。可一年前十月初五那一天,他从她的视线里逃走了,躲进一个木匣里,而木匣子放在距离她两千多里的一个骨灰堂里。那是村里的骨灰堂,装着建堂以来所有过世村民的骨灰。活着的时候他们生活在一个村里,抬头不见低头见,上溯五代都是一个祖宗。

“死了聚在一起,也算是彼此做个伴儿吧。只是也怪让人好奇的,那些曾经吵过架斗过嘴的人在另一个世界还会吵吗?”儿子王斗趴地上给王富磕了几个头后,抬起头来傻傻地说。

那时候他老婆杨小敏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,照着他屁股踢了一脚,说:“你就傻吧,随你爹。另一个世界如果能吵起来,那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区别?再说了,如果吵起来,这骨灰堂早被扒成八瓣了。”

骨灰堂几年前修葺过,黑砖、白墙,屋檐贴着的黑色琉璃瓦飞檐走壁,像起舞的黑蝴蝶。

王斗在城里打拼多年,说起来,也算是成功吧,把老婆孩子接了去,在城里买了房,一年回家一次,如果不是王富忽然寻了无常,他平时大概都不会想到,他还有一个爹在千里之外的村庄里活着。对,那时候,王富活着,吃喝拉撒睡,像每一个正常人,种着三四亩地,日子说不上富裕,但也差不到哪里。

“你说,那么远,你回去干吗,在这烧烧不就成了?”每次刘月白提出回家给王富上坟,王斗都会这样说。王斗偶尔也会遇到在城市十字路口烧纸的人,每次遇到,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,等人家烧完再走。

“你爹在家呢,他咋来?难不成阴间也有动车?再说了,我在这烧,烧给谁?就他那窝囊样,就是长了翅膀飞过来,能抢得过那些孤魂野鬼?”

“不是有阎王爷管着吗,谁敢抢?我们不是给他做了小轿车嘛,开着一会儿就到了。再说了,不都说人死了就是神嘛,神仙腾云驾雾,哪里是距离就能挡得住的。”

“瞎说。我远房一个叔,在外打工时出事故死了,骨灰是他大儿子抱回家的。人家那边说如果他们愿意,可以在那买块墓地直接下葬。可我婶说啥也不同意,说那么远,他孤魂一个,没人照应。银罐爹骨灰运回家时,银罐还抱着一只大公鸡呢,说抱着大公鸡,才能把他爹的魂给引回来。要都像你说的那样,谁还非得花大钱往家运骨灰?”

“还照应,就好像那个世界像现世一样会运转似的。如果不是你天天跟他吵,他能去死?还不是你嫌弃他窝囊无能。”

“怎么是我嫌弃他?他有啥本事?他要有本事会混成那样?他要有本事会寻死?”

王斗闭了嘴。王斗闭嘴不等于他没有话要说,而是他没有时间和刘月白吵下去;
再说了,吵也没啥意思了。吵能把王富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?如果不能,有啥意思?

王斗出门后,刘月白又陷入沉思。刘月白的沉思其实像一个人的独白。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说话,好像王富还在某个角落里听她说话,只是不出声回应她。王富活着时就那样,她说什么,他也不出声,就让她一个人唠叨去。她说他三脚也踢不出一个响屁来。那时候,王富总是笑眯眯的,好像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。

“不行,我得回去给他烧。你说你爹那窝囊样,能抢得过那些野鬼?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受苦你不心疼?”刘月白还是坚持回家。每次儿媳妇不在,她就要唠叨几句。反正,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争取。私下,她还有一个打算,那就是等上坟时给王富做身“衣服”,买那种紫黑色的纸,折成衣服的样子,烧给他。他不是总喊腰疼吗,活着时一受凉他就喊疼,她要在“衣服”腰间处絮很厚很厚的棉花。

“受苦?她还好意思说受苦。他活着时享福了?我敢说,如果你放她回去,说不定她就不回来了,整不好,还会给你找个后爹。”

“杨小敏,你给我闭嘴。这话你也敢说?我妈不是那种人,我了解她。”

“你了解她,你多了解她?”

王斗沉默了。他走上阳台,看到刘月白正走在楼前的绿化丛中。她的头发已经花白,身躯也不再挺直,原本凶巴巴的女人好像瞬间老了好多。王富自杀身亡,成了杨小敏讥讽他和刘月白的话柄。其实,他实在想不明白爹为什么要自杀。是的,活着不容易,可他难道不知道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?孩子不让他们看,家务不让他们做,两个人在家自由自在,哪里凉快去哪里,多好的日子,可就这样,还给他整出一自杀来。他不是不要面子的人,本来,他还觉得自己也算半个成功人士,可自从爹自杀后,他白天都不想进村。遇到熟人,他都是想低着头不打招呼溜过去,可他们偏偏大声和他打招呼:“回来了呀。给你爹上五七坟呢?”

“嗯,上坟。”他赶紧往外掏香烟。

“好好准备准备,你爹这辈子不容易。”

“嗯,不容易。”

他点上烟,逃也似的往家疾走。那时候,他心里其实也挺酸楚的,自己混成了半个汉奸似的鬼模样,回家后发现半壁江山已经倒塌,喊爹的时候,再也没人回应他了。一个人的离世不仅仅是一条生命离去了,还让好多词枯萎和新生。最先枯萎的就是“爹”这个词,然后是“家”“孝”;
最先新生的是“牵挂”这个词。他曾经牵挂过爹吗?似乎没有。那时候,他总以为他在家里活得好好的,可爹死后,牵挂这个词在他的生命里诞生了。他担心刘月白想不开,她想不开不是因为忽然失去了一个老伴,而是因为忽然失去了一个对手。他一直以为,母亲活着的乐趣就是把父亲骂成一个软蛋。他表达过自己的不满,可于事无补。

整個丧葬仪式都是按乡下模式进行的,繁琐至极。他跪在地上,磕了不下几百个头,膝盖那里都跪脱了皮。一开始,他还哭,眼泪鼻涕一起流,到后来,他就麻木了,好像磕头只是一个动作,这个动作和小时候玩陀螺、滚铁圈、打水漂没有任何区别。

所以,当五奶奶好心提议上五七坟时连百日坟一块儿上了时,他心里先是一惊,然后是一喜。

“你们孩子小,路又那么远,路费也贵,不用再跑一趟了,一块儿上了吧。死了就成神了,你爹能怪你吗?再说了,现在都时兴这样。前几天,银罐就是这样给他爹上的坟。”

他和银罐一起长大,结婚后,他去了北方,银罐去了南方。银罐爹是出事故死的。据说,他从工地架子上掉下来时还有意识,他睁着眼睛,手指指向北方。救护车还没到,他指向北方的手指就垂了下去。那时候,银罐正在一个市场上卖蔬菜,他和他爹工作的地方只隔了十里地。当他开着那辆客货两用的破面包车赶到医院时,他爹已经进了太平间。一路上,他遇到的都是红灯。他一边等红灯一边在心里祈祷:爹呀,你可不能死,我的房贷还要你帮我还呢;
再说了,你也没有享过福,等我们还完房贷,我就拉你去旅游,你不是说你喜欢到处看看吗?奶奶的红灯,咋就都是红灯呢,就不能遇到一个绿灯?红灯是不是预示着什么,爹不行了?不会的。爹不会撒手不管吧……

前两年,老婆闹离婚,非要去城里买房子,说为了孩子读书,不买就离婚。爹没办法,实际上是自己没办法,觉得这个女人走了,自己就成光棍了。爹一狠心,拿出一辈子的积蓄八万块,又找亲戚借了八万块,给他在家乡县城买了一个小户型房子。孩子是去城里读书了,可爹和自己都成了房奴,家里只剩老妈一人,种地看房子,闲时打打零工,周末还要去看孩子、打扫房间。

春节那会儿,王斗和银罐一起吃过一次饭。银罐说老婆现在成了祖宗,把孩子送去学校,回来就坐在床上玩手机,饿了胡乱吃一口,家务一点不做,全等老妈周末来看孩子时收拾。

“王斗,你知道不,如果不是为了孩子,为了我爹,我真想和她离婚。你说她咋那么狠心呢?一周的碗不洗,一周的地不拖,全等我媽去做……”那时候,银罐脸色发黑,好像一头挨了一棍子的猪。

“凑合着过吧。要不,你让她和你一起去卖菜。”

“她干这个?你真敢想。”银罐说着竟然笑了,好像在说笑话。

银罐爹去世的事情,还是爹打电话告诉他的。那时候的爹还好好的,起码听上去好好的。爹说:“银罐爹死了,给儿子挣了一笔赔偿费。银罐爹这辈子也值了,干啥都不赔本。”

“爹呀,人家都死了,你还这样说。”他听着心里不爽。
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也许,银罐爹就想这样死哩,反正活着他也不见得能挣来这些钱。”

“爹呀,这话你可不能和人家说,你也就是能和我唠唠。”

“有本事你也这样死去呀,死了还能挣一笔钱。”旁边的刘月白嘀咕着。隔了几千里,王斗听得很清楚。

“嘿嘿,好死不如赖活着。”爹这样说。

“别听我妈瞎说,要是身体不舒服,你就去检查检查。”

“没有不舒服,舒服着呢。”爹赶紧否认。

“你爹就是一身贱骨头,这会儿如果让他去扛一百斤粮食,腰都不晃一下的。闲着了,他就这里疼那里疼的。我看他就是闲的。你不用管他,他能吃能睡,像头猪一样,哪里就娇贵起来了?”电话被刘月白抢了去。

王斗当然希望刘月白说的是真的——爹能吃能睡。他不希望听到谁生病去医院,那意味着他要和老婆商量,往老家打一笔钱。可老婆说过,自家日子都紧巴巴的,哪里有钱去医院。

王斗有时候也恨自己,如果自己能和爹交心谈一次,或许他能告诉自己,他哪里不舒服。可他忙,他从来没有给爹一个说话的机会。这个机会不是没有,是从来没有舒展开过。没有舒展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钱,还因为爹的木讷和妈的强势。妈总是像复读机一样在一边嘀咕。妈一嘀咕,爹说话的劲头就没有了,像做错事情的小孩,在气势汹汹的老师面前,闭嘴才是最明智的选择。

王富的五七坟是和百日坟一起上的。五奶奶说银罐就是这么干的。银罐这么干的时候,村民谁也没有提出异议,因为之前,村里人就是这么干的。

“以前那些老规矩,都改了。以前都在家里守着,可现在,人都出去了,路途那么远,车费又老贵;
再说了,也没时间。一块儿上能省好多事呢。死人嘛,活人怎么安排都成,他们没得说。说啥呢,两腿一蹬,两眼一闭,啥都放下了,还在乎啥日子。”

五奶奶唠叨起来像哼小曲似的。她小脚,总是一挪三晃,哪家办红白事都离不开她。如果闲了听她讲故事,能讲三天三夜也不重样。她经历的事情多,懂的道理也多。按照她的提议,王斗给爹上五七坟的时候顺便上了百日坟。王富的五七坟其实上得很体面,各种家具、电器全都是最新款式。在刘月白的坚持下,还给王富整了一辆小轿车。轿车做得惟妙惟肖,好像脚一踩,蹭一下就能跑出几千米。

“可我爹不会开车呀。”王斗看着那辆崭新的汽车,嘀咕着。

“这有什么难的,我们多给你爹钱,让他自个儿去雇个司机就成了。”五奶奶说,“这事我也马虎了,按说该给他弄个司机。”

两个身着彩色服饰的小侍女眉清目秀的,抿着嘴唇,一副笑眯眯的温柔模样。虽是纸做的,可看上去竟然也让人舒心。王斗看了一眼刘月白,刘月白低着头,谁也不看。一辈子低声下气的爹,终于在死后有了主子的地位。高头大马、四人抬的大轿子、奥迪牌小轿车……应有尽有。想必,如果这日子真能在另一个世界展开,定会比在这个世界舒坦。

火燃烧了好久才熄灭。众人在五奶奶的吩咐下,纷纷朝家走去。一场雪还没有完全融化,积在低凹处,像被谁藏起来的冰激凌。走了不到五十米,大家就在五奶奶的喊声中回了头,然后原路返回,接着叩头、烧纸,给王富上百日坟。王斗跪在地上,觉得这是爹一生中最富有的时刻:众人围着,钱应有尽有。燃烧的烟灰像一群蝴蝶,闪烁着越过木匣,旋转着朝木匣后面的屋顶飞去。木匣里的王富,笑眯眯地盯着眼前的一切,好像对此十二分满意。

“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,梦到你爹了。他住的地方好像塌陷了,人家都往外跑,他却躲在角落里,缩着脑袋,一动不动。我很生气,就想骂他,可还没张嘴,一个激灵就醒了。”吃早饭时,刘月白小声嘟囔着。

王斗没有出声,他没有心思去听。他正在考虑如何应对客户在卫生间里放个浴盆的要求。卫生间那么小,可那个矮小的女主人却非要放个浴缸。他一再提醒她说,空间永远比家具重要,住进去你就知道了,空间局促狭小,会让人心里拥堵;
再说了,有花洒,实在没有必要装那东西,如果空间足够大倒也说得过去,就像电影中的那些镜头,美丽的女人穿着性感浴衣走向雪白的浴缸,要多浪漫有多浪漫。问题是空间实在小。

“你不懂。累了的时候,洗个热水澡和泡个热水澡,是两种不同的感觉。感觉不一样,心情就不一样。”小女人像只小鸽子似的靠在门框上,一脸神往。

他只好闭嘴。放就放吧,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钱;
再说了,真要是拆掉,还能赚一笔。虽然这样想,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够放弃这个打算。到后来,他终于明白,他们争论的其实不仅仅是一个浴缸的问题,而是生活的里子和面子问题。想要里子的中年人总觉得只要面子的年轻人可笑,可谁还不是从那时候过来的?

“你听到我说话了吗?我梦到你爹了。他被砸在倒塌的屋子里,出不来,一准儿在等着我们去救他。”

“你只是做了一个梦。妈,如果你觉得在家无聊,就去楼下和那些女人聊聊天、打打牌,或者跳跳广场舞,多好。”

“儿呀,你眼神没问题吧?你妈整个就是一老妈子。你们家的地板是谁擦的?饭桌是谁收拾的?衣服是谁洗的?饭是谁做的?我闲着的时候真是很少。话又说回来,我也不稀罕闲着。我一闲下来,就会想起你爹。你说,他咋就那么想不开?我对他哪点不好?我就是爱唠叨,可他不也喜欢听我唠叨吗?他真是一个白眼狼,狠心丢下我不管。”

王斗没出声。他似乎已经习惯听刘月白唠叨了,就像当初爹听她唠叨时一样,唯一的区别是,她是自己的媽,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女人。是不是关系不同,伤害就不同?他打算出门,他要给那个幸福得像小鸽子似的女人装浴缸去。他几乎能想象得到,她脱光衣服躺在浴缸里的样子。他的脸微微发热。他不是那种花心的人,他敢说,以前给人家装浴缸时,他从来不会去想象浴缸里面的情景。他装的只是浴缸,只有浴缸。他很奇怪自己会有别的想法。是谁给了他暗示?那个娇小的女人?说实话,她长得很一般,个头太小,脸色也发暗,还有几粒雀斑。可她似乎不在意这些,她在意的是她要拥有一个浴缸,一个白色的干净浴缸。似乎只要装了浴缸,她以后的日子就会滋润起来。真是一个简单的女人。

“如果哪天想拆,就给我打电话。”临走收拾工具时,他这样说。

“大哥,你真会说笑。你以为我装着玩呢,装就装了,怎么会拆掉呢?不是我说你,你要学会享受生活。享受生活不是非得要有多少资产才有资格,而是你想要什么的时候,你就有什么。比如眼下,我什么都不想,我就想有个浴缸,结果,我就真的装了浴缸,这就是享受生活。”

他听得有些发愣。

“大哥,你说我说得对不对?”

他认真地盯着那几粒雀斑看了一会儿,点点头。如果他现在的老婆不是杨小敏,而是眼前的女人,或许他会有不同的人生。也许,人的命运到底好不好,不在于你是谁,而在于你遇到了谁。

他开着那辆小面包车,拐过一个路口,电话响了。他把车停好,接了电话。电话是银罐打来的。他很惊讶银罐会给他打电话。

“斗子哥,我回来了。我是说我回村了。到我爹忌日了嘛。我这不寻思,你离家那么远,回来一趟也不容易,要不,我替你给你爹上了?我先回县城,待一段时间我再回来,到时候,我多给叔磕几个头。”

“那敢情好,就是太麻烦你了。”王斗很意外,可稍微思索一下,觉得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。这样一来,妈就不用担心孤魂野鬼去抢爹的钱了。

“到时候,我给你转红包,多买点纸。我爹这人吧,一辈子节俭,死了不能再让他过苦日子……”两个男人唠叨了好久。银罐告诉王斗,他回家给爹上坟是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些事。“哥,你不知道,我老婆现在再也不提要和我离婚的事了,倒是惦记上了我爹的赔偿款。我告诉她,那钱只能在银行放着,不能花。那是爹的命,谁能花自己爹的命?至于这钱以后怎么花,我妈说了算。我老婆现在勤快一些了,大概是觉得不能再把我妈当老妈子使了吧,老太太手里可是攥着几十万呢。”

王斗回家后就把这事告诉了刘月白。当然,他只告诉她银罐帮忙上坟的事。他心里期盼看到刘月白一脸的轻松和释然,可出乎意料的是,刘月白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,摇了摇头。

“妈,你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,多好的事,银罐把我爹的骨灰盒搬出来给他烧纸,你还有什么担心的?”

“烧纸的人是你不?”

“不是呀。”

“你爹敢收那些钱?你爹还以为我给他整了一个私生子呢;
再说了,银罐爹不吃醋?他不会去抢?”

王斗挑挑眉毛,半天没吱声。他现在越来越不懂他妈了。难不成,妈就是找个借口,想回家去?可那个破家,有啥好惦记的?房子虽然还能住,可一到冬天,屋子里的水都能结一层很厚的冰。院子倒是很宽敞,可早就让野草给攻陷了,到处都是小动物,黄鼠狼、狐狸、老鼠、刺猬……还有喜欢满院子疯长的草。那些蜘蛛,把网结得又大又厚实,撅着屁股,趴在上面,等着瞎眼的苍蝇和蚊子撞上去。两个月前,表弟结婚他回去,喝完喜酒,他抽空回了一趟家。他知道爹的遗像还在屋里墙壁上挂着,但他没开门。也许爹的灵魂想要安宁呢?他这样想。他进了蛛丝网纵横的厕所撒了泡尿,就关了门。坐上北去的列车,闭上眼睛,脑海里再次浮现爹活着时的模样,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绝情,也许爹希望自己看他一眼呢。那么远,来都来了,可他没有开门。他是在怨恨爹自私地离开,置他于不孝的境地吗?好像是又不是。每个人都会离开,只不过时间、方式不同罢了。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。但其实爹活着时,很少有选择的权利,不管是吃饭还是穿衣服、干活,他都要听妈的。记得有一次,爹出门走亲戚,都走出老远了,妈又追上去,非让他回来。妈说他去那么早人家会笑话他;
再说了,菜地里的草还没拔完,他可以趁这个空把草拔了。

“我都换衣服了。”爹涨红了脸说。那天,爹穿了一件崭新的蓝色涤卡上衣、一条半新的黑色裤子、一双从集市上买来的人造革皮鞋,鞋子里面是一双露着三个脚趾头的袜子。

“就你那样,穿上黄袍还能变成太子?也不撒泡尿照照!”妈随手丢掉一个瓜子壳说道。

爹没再说什么,扛起锄头去了菜地。

列车轰鸣声里,他想起爹活着时的好多事情。那些事原来都被装在一个个盒子里,完好无损地等着他去打开。而此刻,打开盒子的人,不仅仅是以儿子的身份,还是以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份。只要时间允许,所有的儿子都会在某一天某一刻,以一个成熟男人的身份去观望自己的父亲,这种观望会让两个男人走得更近,不管他们曾经多么疏远。他的眼泪忽然就顺着脸颊滑下来……

“现在这会儿你关心起他来了,你早对他好点,他能那样走?”

“这么多年,他从来不说什么呀。我习惯了。我习惯对他大喊大叫,也习惯让他干这干那。我没想到他会逃跑。我以为不管我怎么样,他都会听我的,他从来不说半个不字的。”刘月白低垂着脑袋,眼圈浮肿。她说她经常一宿一宿地睡不着。

“儿子,算是妈求你了,你就让我走吧。谁给你爹上坟我也不放心,你爹不会去和人家争抢,他多窝囊我知道。可话说回来,你说我们两个谁狠?他狠。他啥也不说,拍拍屁股就走掉了,可我呢,我每活一天就会重新把过去的日子再过一遍。每过一遍,我都后悔。他就是让我后悔。回去后,我把家里收拾干净,就像他当初收拾的那样。说不定,他还能抽空回家看看我呢。”

“妈,你不害怕吗?”

“我怕什么?我怕他?如果他让我有一点点害怕,我也不会冲他喊了。唉,怪就怪我不怕他。他活着都不让我怕,死了我怕他什么?”

“妈,说实话,我不是不想让你走。你知道,你走了,家里很多活就得杨小敏来做,那样她的班就没法好好上了,收入就会减少。就是我乐意,她能乐意?”

“我们娘儿俩既然把话说到这里,我也不难为你了。你就直接告诉小敏,我回去后找点活干,把她那份给挣回来,这样行不?”

“妈,你能干什么?再说了,你去打工,人家还不笑话我?”

“谁爱笑话谁笑话去。光看别人的眼色,还能活?现在村里好多活儿呢;
再说了,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。回去不光离你爹近,我还能和别人说说话呢。”

王斗沉默了。妈说的是实情,她来了这么久,除了买菜倒垃圾,几乎不出门。女儿经常说,奶奶自己和自己玩,自己对自己说话。

“妈,收拾一下,我现在就送你走。”

“现在?你不和小敏商量一下?”

“不能商量,一商量,这事准黄。没得商量,走吧。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现在就走。”

“你咋和她说?”

“我再想办法吧,这个你就不要管了。”

刘月白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。衣服就那几件,一个大包就装了进去。把回家的票抓在手里了,刘月白还觉得是在做梦。

“妈,回家不要急着收拾,院子早就荒了,你先去我大姨家住一晚,慢慢收拾。至于打工,你就不要想了,还是身体要紧;
再说了,反正房子我已经买好了,日子还过得下去。”

“你不要担心我,我会自己安排。以前你爹在的那会儿,啥活儿也是我给他安排,现在的日子还得我安排。你管好孩子,哄好老婆就是了。妈替你担心呢,小敏那边——”

“你放心就是了。小敏虽然也强势,但她好歹还懂点道理。”

刘月白想笑却没有笑出来,她不合时宜地听出了儿子的自信和骄傲,而这,似乎是以他爹为参照的。

刘月白没让儿子送自己进站。一眨眼的工夫,她就淹没在人流里。王斗睁大眼睛,也没能再看到她的身影。眼前,只有攒动的人头,黑压压的一片,妈就像一条从岸上跳进大海的鱼。

返回的途中,王斗接到一个电话。

“月圆小区,对,十三楼西户。对,拆掉浴缸。儿子小嘛,喜欢偷偷进去打开水管玩水,我担心出意外。你赶紧过来呀,我正好今天有点时间。”

拆完浴缸,王斗接到另一个电话。这个电话是杨小敏打来的。“你赶紧回来。妈不见了,她房间里的包也带走了。她是自己回家了,还是偷偷出走了?你说,她早点告诉我们非要回去,谁还拦着她不成?你说,要不要先报警?”

“你打她手机,问问她去哪了。大惊小怪的,她又不是小孩子,还能跑了不成?”

“电话能打通我还来找你?要不,你打一下试试。”虽然觉得可笑,可王斗还是打了妈的电话。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声: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

王斗知道,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,毕竟列车再有几个小时才会到站。妈或许一上车就关了手机,睡着了。她经常说自己失眠,就像爹活着时经常說自己腰疼腿疼的。

一抬头,一只蝴蝶正在十三楼飘窗外飞舞。已经阴历九月了,竟然还有蝴蝶。蝴蝶白色的翅膀上罗列着黑色小圆点,像有意点缀的装饰品。它飞舞一阵,然后停在纱网上,翅膀一敛,似一片树叶。他盯着蝴蝶,好长时间没动。如果,人的灵魂也有翅膀,爹会不会去接站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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